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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赳赳:中國人為什么不會說漢語了?
來源:北京語言文字工作協(xié)會 | 發(fā)布時間:2019-01-17 11:26:09 | 瀏覽次數(shù):
漢字五千年,白話文百年,網(wǎng)絡流行語十五年,中國的語言還未走出去,中國人還沒學會說漢語。
網(wǎng)上熱議一封大唐休書,原為1900年莫高窟出土:“蓋說夫妻之緣,伉儷情深,恩深義重。論談共被之因,幽懷合巹之歡。凡為夫妻之因,前世三生結(jié)緣,始配今生夫婦。夫妻相對,恰似鴛鴦,雙飛并膝,花顏共坐;兩德之美,恩愛極重,二體一心。三載結(jié)緣,則夫婦相和;三年有怨,則來仇隙。若結(jié)緣不合,想是前世怨家。反目生怨,故來相對。妻則一言數(shù)口,夫則反目生嫌。似貓鼠相憎,如狼羊一處。既以二心不同,難歸一意,快會及諸親,以求一別,物色書之,各還本道。愿妻娘子相離之后,重梳蟬鬢,美掃娥眉,巧逞窈窕之姿,選聘高官之主,弄影庭前,美效琴瑟合韻之態(tài)。解怨釋結(jié),更莫相憎;一別兩寬,各生歡喜。三年衣糧,便獻柔儀。伏愿娘子千秋萬歲。”
休書寫得極其委婉、透徹,充滿人情味,富有哲理感。放在而今,呃,也許只是“滾粗”一句,解決問題。“約嗎”、“滾粗”,速戰(zhàn)、速決、速朽。
中國人語言的問題,本質(zhì)是思維的問題、情感的問題、教養(yǎng)的問題。我們的思維單一化、情感粗鄙化、教養(yǎng)缺如化———以前老一輩說一句“沒教養(yǎng)”,是很重的話,現(xiàn)如今它根本不是個衡量標準,夠不夠“壕”是關鍵。
百年前的白話文運動,功過需要兩論:其功自不待言,使得語言通俗化,民智開啟,接引科學,也造就一大批語言文體大師,故有論曰“白話文一起步就是高峰”;但其弊端亦很大,與傳統(tǒng)文化隔裂,舊學日后成為破四舊,中國的傳統(tǒng)文化成為故紙堆,華學或曰國學,自此難以成為日常風景、禮樂精神,中國人的現(xiàn)代化以西方為標準進行嫁接,先生之風,山窮水盡。
不會說漢語的中國人,活得很茍且、很麻木、很糟心。
白話文古已有之,但五四運動給了它地位。
百年前的白話文運動,并非一蹴而就,實乃其勢必然。其背景是孫中山言“中國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”。曾經(jīng)儒家圣學一統(tǒng)天下的局面,因近現(xiàn)代西方思想、科技、制度的傳入,面臨著無以應對的復雜局勢。
人和人的關系,靠語言,靠一套倫理法則維系;但現(xiàn)代性恰恰是器物的創(chuàng)造和傳播,槍炮、輪船、飛機、電燈、高樓大廈實實在在改變了這種關系,人和物的關系,成為比人和人的關系更可靠的關系。“物質(zhì)”和“經(jīng)濟”使得“資本”的力量日益強大,人和人的關系弱化,人和物的關系強化,此時,社會進步靠的是科學和制度。
那時,孫中山即翻譯《羅伯特議事規(guī)則》,針對中國人開會效率低,言不及意,放任自流;傳教士在西方報紙開專欄,寫《中國人的性格》,大量描述中國人的不精確和模糊心態(tài),這也引來魯迅的深深痛心,因此寫出了白話小說的巔峰之作《阿Q》;周作人的白話文已經(jīng)達到某種微妙、豐富的境地,而給當今人看,也許嫌棄其羅嗦,原因僅在于,我們的思維已經(jīng)被馴化成非此即彼的簡單模式,對于稍稍需要付出心智的品味,已略顯無能。
“書上面一定要有序的么?這似乎可以不必,但又覺得似乎也是要的,假如是可以有,雖然不一定是非有不可。”這段能將人繞暈的話,出自周作人為一本書所作的序。若是交給現(xiàn)在的語文老師,可能就會判不及格,或者要求語言簡潔易懂。但恰恰是這樣的話,正說明著白話文的品質(zhì),從一開始就能夠傳遞出作者心底最微妙、糾纏的情態(tài),此等躍然紙上之情,怕是一般作手寫不出的。我們會說:親,這序你到底想寫還是不想寫啊。“捉急”。
為了科學和制度,白話文放開了。究其實,白話文其活力一直活躍在中國古代民間,有別于士大夫的詩教傳統(tǒng)。中國的四大名著,可以說都是白話文的集大成之作。鄭振鐸在《中國俗文學史》中說:“差不多除詩與散文之外,凡重要的文體,像小說、戲曲、變文、彈詞之類,都要歸到俗文學的范圍里去。”這個俗文學,一直是中國有別于官方文學的一支潛流,在白話文運動時,終于成了主流。
“白話”一語,就有“講白”之意,即口頭語言,非正式的書面語言。可以說,中國白話文絕非是從五四運動開端的,而只能說它是從五四運動一躍成為官方和民眾所通盤接受的統(tǒng)一性語言。自此,文言文系統(tǒng)幾乎退出了大眾使用的舞臺。“用進廢退”,白話文系統(tǒng)的正式確立,標志著文言文成為保留的活化石,只為研究者使用,而不再是日常性的語言文字工具。
白話文的流變恰似一個變局,但其中亦有騙局。
白話文由此有它的傳統(tǒng)及模式演變過程。它并非無源之水、無本之木。“古典”是它的最重要的氣息和傳統(tǒng)。好的白話文必然是在古典的基礎上形成的。故往往只有通舊學的文學家才能寫出絕妙的好文章來。
如果把白話文理解成對文言文的“稀釋”,那就大錯特錯了。語言應有的質(zhì)感、體積,語言應有的多義性和詞源性,可能就都會被遮蔽、消失。我們現(xiàn)在往往只知道一個詞的引申義,而對其詞源學上的本來意思,則視而不見。比如“烏”這個字,黑色是引申義,其本義是“黑色的鳥”(因其黑色所以看不見眼睛,故名烏)。在胡蘭成的書中,還會有“烏飛兔走”一說,但誰現(xiàn)在敢說“烏”也是鳥的一種,一定會被當作錯誤。
除了古典傳統(tǒng)之外,五四運動造就了白話文的第二個傳統(tǒng),由于有一系列語言大師的成就,這段民國時期的確是意外的高峰,胡適、周氏兄弟、沈從文等不勝枚舉的語言大師們,造就了白話文的現(xiàn)代性。
但接下來,就是白話文的另一個傳統(tǒng):無產(chǎn)階級文藝腔。無產(chǎn)階級的語言具有著“暴力美學”和“宣傳機器”的特征。與現(xiàn)代廣告的用語類似,它希望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(nèi)植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語言。因此,“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”、“不管白貓黑貓,抓住老鼠就是好貓”等具有絕對意味、片面色彩的詞匯層出不窮,語言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立場思維和不容置疑的先驗合法性判斷。在這樣一個“虛構(gòu)”出來的“想像共同體”的作用下,人類生產(chǎn)和生活模式得到了極具效率的集中式釋放。白話文也因此顯示出了它的另外一面,在某種合謀的關系中,它不得不承擔起一種自欺欺人的功能。
無產(chǎn)階級文藝腔與“口號”、“標語”、“語錄”之間有著近親的關系。尤其適用于歌頌和批判。其本質(zhì)是培養(yǎng)一種主觀的立場和簡單化的單一思維。現(xiàn)今大多數(shù)中國人的漢語水平,依然像孩子指認電影中好人壞人角色一樣,只要得到一個YES或NO的簡單判別,就心滿意足了。而對于語言之中的蘊藉、玄奧、可以再三品咂的豐富和多感,則不再關心,也無能為力。
此外,白話文的流變還有一個傳統(tǒng)是來自于翻譯。其中日文的翻譯和英語的翻譯對它影響甚大。中文中很多西方的詞匯,都是由日文借鑒過來的,如“干部”、“邏輯”等等。而英語的翻譯直接造成了漢語的另一個腔調(diào):翻譯腔。早期如林語堂的散文,就是用這種翻譯腔寫就的。因為他可以用雙語寫作。他的作品中大量充斥著細節(jié)描寫,具有精確性,句子結(jié)構(gòu)比較長。但缺點就是過于直白,沒有回味的余地,表情達意上總是流于淺薄而沒有深刻內(nèi)蘊。這也是他始終無法在現(xiàn)代文學的地位上往前突進一步的原因。
而當今用翻譯腔寫作的漢語亦日漸成為主流。尤其是在小說寫作和非虛構(gòu)文體上,幾乎不采用西方的標準和閱讀習慣就寸步難行。畢竟從技法而言,如同油畫一樣,現(xiàn)代小說和非虛構(gòu)寫作都是西式的產(chǎn)物。但至今未見能將中西兩種技法融合很好的文體家出現(xiàn)。若用傳統(tǒng)的中式寫法,未免顯得酸味十足。若用純?nèi)晃魇降膶懛?,又丟失掉了內(nèi)在的味道。漢語因此就別別扭扭地向前滑行著,直到迎來了網(wǎng)絡語言的翻新。
網(wǎng)絡語言的出現(xiàn)解放了漢語,但也異化了漢語。
網(wǎng)絡流行語的成因一種是網(wǎng)友自發(fā)使用,形成的熱潮。這是網(wǎng)絡流行語的一支正面力量,頗具有網(wǎng)民智慧。包括像一些新成語的生成,如“地命海心”、“喜大普奔”等。但網(wǎng)絡流行語的最大問題是生命力,其流行程度很難逾越一年以上。
大多數(shù)漢語作家還會在正統(tǒng)的書寫中,有意識地與網(wǎng)絡語言拉開距離,他們漠視那些熱點網(wǎng)文、網(wǎng)絡作家所擁有的龐大粉絲量。由于網(wǎng)絡中文寫作成為一種可能,類似于像“南派三叔”這樣的網(wǎng)絡中文寫作者,其勤奮程度令人吃驚,每天至少有一萬字的生產(chǎn)量。而網(wǎng)絡作家的高產(chǎn)已逼近倪匡、金庸等高產(chǎn)作家行列(兩千萬字是起步)。
但真正幕后操作網(wǎng)絡流行語的,卻是各種公關公司和品牌營銷。有時莫名其妙地莫一個熱詞火了,背后往往有強大的利益驅(qū)動和營銷團隊的影子,當然,各種網(wǎng)絡水軍也是必然推波助瀾的因素。“賈XX,你媽喊你回家吃飯”即是其中的一例。
如果說,漢字的簡繁之爭,已經(jīng)為漢語的使用帶來一種體制上的傷害的話;網(wǎng)絡語言的生成無疑是從商業(yè)上再一次給漢語帶來傷害。“識繁用簡”已經(jīng)成為大多數(shù)知識界的共識,但如何應對網(wǎng)絡語言,目前尚無科學的、學術的定論。盡管漢語詞典也在不斷收錄一些新產(chǎn)生的網(wǎng)絡詞匯。
但有一個共識是:網(wǎng)絡語言的出現(xiàn)從某種意義而言解放了漢語,漢語第一次變得無比具有創(chuàng)造力和可塑性?;ヂ?lián)網(wǎng)的“涌現(xiàn)”特征給了漢語一次自我更新和繁殖的機會。但不無令人擔憂的是,它也毫不猶豫地異化了漢語,使?jié)h語的標準化界線變得模糊。這也是當下最令語文老師頭痛的原因———學生的組詞造句已經(jīng)網(wǎng)絡化了:“如果:假如果實可以吃”。
網(wǎng)絡語言,我們該擁抱它還是屏蔽它?這顯然也是中國人才有的單一思維。但只有這種單一的思維才能引來圍觀和爭議。這是中國人議題設置的技巧。網(wǎng)絡語言是漢語中一道豐富的礦脈,其中蘊含著巨大的能量。其平民化、民主化的諸多特征,都代表著未來的走向。因此,首先要正視它,其次要開發(fā)它。而不是用簡單的思維和情緒去進行接納或排斥。這需要更精深的漢語匠人出現(xiàn),分崩離析、去偽存精。
漢語的確在形成增量,但中國人的漢語水平在退化。
正確使用漢語的呼聲從來未斷過。也很容易為民族主義或民粹主義所利用。全球很多國家都開辦有官方的孔子學院,即是一例。但這種全球化式推廣使用漢語的努力被證明是收效甚微的。它僅止于一個面子工程。
漢語研究者毛喻原指出:“漢字的早熟性主要是指漢字的那種反進化特征。漢字的發(fā)展沒有遵循由簡單到復雜的原則,而剛好相反,它走的是一條從繁到簡的道路。”從這個角度來講,正如中國文化的早熟一樣,漢語也在簡化和退化。
類似于“漢字熱”的興起,恰恰反映出人們對傳統(tǒng)漢字的隔膜和渴望。流沙河《白魚解字》、臺灣人寫的《漢字樹》、《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》的復原再版等等一系列出版現(xiàn)象,表明了我們對自己的漢字認知還處在一個贏弱的階段。
有學者認為,由于缺少訓詁、小學的基礎,我們的漢字認知水平僅僅處在一個不斷重復的階段,而對漢字的根源性把握則疏離已久。“說文解字”一類的重新認識漢字的方式正在努力緩解這種疏離。
擁有什么樣的語言方式,就擁有什么樣的思維模式。維特根斯坦甚至將其上升到一種高度:“想像一種語言即意味著想像一種生活方式”。由于某種人為和強權(quán)地塑造,以致于漢語遭到過全方位的斷裂。我們不再能明白漢語中那“既可言傳、尚須意會”的神韻。無論是商業(yè)形態(tài)還是意識形態(tài)上的塑造,漢語都成為一種工具而不是它本身。
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之上,漢語自身的豐富性大打折扣。有論者認為漢語是最適合于詩歌與哲理的語言之一,但在實際應用過程中,漢語又是最缺少時態(tài)、缺少精確性的語言。一位文字工作者甚至說:“我經(jīng)常為把‘了’字放在哪里、要不要而大傷腦筋”。一位海外的語言博士說:“漢語常常沒有主語的,只可意會不能言傳。但這也會脫離語境時引來歧義。”有一個藝術家的著名裝置作品叫《今天下午停水》即是如此:沒有“主語”對上午停水負責,也不知是誰導致了上午停水。
海外漢學家陳世驤則甚為推崇語言文字在歷史中的地位,他曾在《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(tǒng)》中說:“人類創(chuàng)作出文學作品用以宣示自己的無上地位,就其井然有序與華彩絢美而言,文學都被認為堪與宇宙比肩。”他對漢語文學的信心也甚高:“中國文學可以被視為歷史與文明中最偉大的凝聚力之一。”然而同時他也觀察到:“它也會引發(fā)停滯,至少也會導致遲緩,所獲得的發(fā)展則通常來自于對異質(zhì)文明的仿效與交融。”
文學批評家吳亮說:“中國的八十年代,至少為世界貢獻了三個諾貝爾獎。”這是他對中國八十年代的肯定。但同時,面對新世紀的漢語水準,面對一般性的大眾而言,漢語是用途最廣、日用性最高但卻最易受忽略的語言系統(tǒng),卻幾乎已是定論。
回到經(jīng)典、重讀原典,是中國人最快速提高漢語的方法。但不知道一心奔向豐裕社會的中國人,是否還擁有坐下來的時間。
